夏阳烈烈,淮北平原如一只巨大的蒸笼,万物皆被锁在里面,闷热难耐。空气滞重如凝固的浆糊,蝉鸣声也嘶哑无力,更添几分焦躁难忍的暑气。纵有风来,亦不过是一阵阵携着灼烫气息的热浪扑面,反使人愈发烦闷难当。我亦蜷缩于斗室之内,汗珠沿额角不断滚落,心头亦仿佛有一团火苗在灼烧跳跃。
幸而恰在此时,买的书到了。前几日,我在网上挑选了厚厚一摞书,其中既有伊北的《六姊妹》,亦有《淮南子》,余下便是我凭兴之所至挑选的莫言《酒国》《生死疲劳》,贾平凹《秦腔》,王朔《一半是海水,一半是火焰》,余秋雨《山河之书》……这是我多年来最为奢侈的一次购书了。
打开快递箱,油墨香霎时如清泉般无声涌出,扑面而来,瞬间冲淡了室内浓稠的暑气。我伸手抚摸崭新书页,如同触到一片清凉的溪水。那一刻,白居易的诗句“眼前无长物,窗下有清风”便悄然浮现于心头:这书卷之间,自有清风徐徐而生。
我首先翻开了余华的《活着》,福贵在苦难的蒸笼里反复挣扎,那故事如一柄锋利的凿子,将我的灵魂一寸寸凿开。读到福贵在树荫下平静讲述一生际遇,我竟恍惚听见了树叶的簌簌声,那荫凉仿佛穿透书页,也覆盖了我周身。此时窗外骄阳依旧如焚,屋内却如被无形之荫笼罩,仿佛树影悄然漫过书页,移来一片清凉遮蔽了我。白居易写“热散由心静,凉生为室空”,书中的悲凉竟能如此奇异地消解了现实的酷暑,原来心静之凉,真能压过那天地间蒸腾的暑气。
趁周末挑战了那厚厚一部《兄弟》,李光头与宋钢在粗粝的时代洪流里沉浮。当李光头躺卧在冰凉的水泥管里,我仿佛也感受到那石头的沁骨凉意;宋钢的痴情与执拗,则似一阵深秋的凉风,吹熄了盛夏心头躁动的火苗。书中人物在水泥管里安身觅得的片刻清凉,竟也如墨痕洇染般,渗入了我正襟危坐的身体里。书页间人物蜷伏于水泥管中寻求片刻安宁,那冰凉触感透过纸页隐隐传来,恍若真实——人间自有别样清凉处,何须苦觅风露?
读余华的书,我如痴如醉,废寝忘食。书中无颜如玉,亦无黄金屋,却深埋着人间百般滋味,让人在掩卷唏嘘之际,早已不知酷暑为何物。某刻抬头,窗外骄阳仍似烈火燎原,可心头却一片清凉澄澈,俨然另辟天地。于是,一句诗自然浮上心头:“暑气蒸腾似火攻,开函顿感躁心平。神随墨韵游三界,书有清凉不是风。”——原来文字竟能筑起一座清凉的堡垒,这堡垒固若金汤,足以抵御外面世界一切炙热的侵袭。
古人消暑,或“抱书眠竹坞”,或“避暑临溪坐”。如今我们纵有空调,但身心若不能安顿,冷气亦难消心内焦渴。而书卷之中,却另有一方清凉天地:它非借重自然风动,却悄然源自心灵的栖息与安顿。文字如清泉,书页如树荫,当你循着墨迹浸入其中,那翻页掀起的微澜,便足以涤荡满身燥热。
书卷清境,不假于风,更胜于风。书中清凉,原为心灵构筑的清凉栖息地;当精神在字里行间沉潜漫游,心自沉静下来,便自然生凉意如泉——这清凉之泉,终在灵魂深处无声涌流,无声却沛然,足以浇灭一切外在的燥热。书卷之力,竟能于炎世辟出一方清凉净土,此中真味,岂是空调冷气所能企及?
古人云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或许亦可说,此心静处,便是清凉乡。